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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浸染梧桐庭院时,案头摊开的典籍总爱与人低语。墨香与青草气息在晚风中相拥,书页上的铅字便成了渡河的舟子,载着千年前的月光,轻轻泊在砚台边。月光照见泛黄纸页上跳跃的墨痕,恍若林间溪流浸润着千年的青苔。这般时刻,普鲁塔克与苏东坡竟能隔世对坐,莎士比亚的玫瑰与汤显祖的牡丹在同一个春夜绽放。 读《庄子》宜听檐角铜铃。忽而鹏鸟垂天,忽而儵鱼出游,庄周化蝶时正逢我翻动素宣,惊觉竹影在窗棂上振翅欲飞。这般天真的诳语最是诚恳,倒教人想起孩提时趴在井沿数星星,数着数着便把银河数进了瞳仁里。西方但丁描摹炼狱岩壁上的苦魂,东方陶潜采撷东篱下的薄霜,原来深渊里也能开出星辰,寒露中自有温热的酒酿。 夜愈深,书卷愈显嶙峋。《神曲》的韵脚敲打中世纪石板,回声却应和着长安城的更漏。杜甫在夔州孤舟上补衾,荷马于爱琴海边缀网,不同的银梭织着相似的月光。有时忽见苏子瞻曳杖踏过黄州泥泞,草鞋印里即刻长出青竹;转眼瞥见歌德的白发飘在魏玛星空,浮士德契约的墨迹未干处,竟开出朵带露的玫瑰。 最妙是晨露将晞未晞时,典籍显影成水墨长卷。《论语》的竹简渗出晨光,与柏拉图洞穴外的熹微遥相致意。曹雪芹在残稿里埋下的胭脂,遇着简·爱阁楼上的烛火,竟在泛黄纸页间晕出霞色。此刻方知所谓灵肉之争、物我之辨,不过是永恒长河激起的相似浪花,而真正的阅读恰似临流照影——既见青山妩媚,亦见自己眉间风霜。 匣中《世说新语》的残页簌簌作响,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小饼仍在飘香。合上书卷时,檐角铜铃又送来清风,带着各朝各代的晨昏在案头流转。那些未读完的段落,且让它们继续在时光里发酵,毕竟与文字相遇,本就是场不期然的赴约。 红楼庭院里的竹影总在暮春微雨时分摇曳,潇湘馆的琴弦尚悬着未拭的泪珠。可转过回廊,忽见堂吉诃德的长矛刺破薄雾,桑丘的驴铃摇碎满地月光。那些被世人笑作疯癫的,何尝不是执拗守护着理想主义的烛火?就像大观园里飘零的落红,明知终将委身沟渠,偏要在风中舞出惊鸿的弧线。 但丁的炼狱升腾着硫磺雾气,玄奘的袈裟却沾满大漠星尘。三藏每向西行一步,神曲便下沉一阶,原来救赎与沉沦本是铜镜的两面。施耐庵笔下的江湖夜雨,浇不灭林冲枪尖的寒芒;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,囚徒的独白震得烛火惶惶。这些在命运蛛网上挣扎的生灵,竟都透着佛陀低眉时的慈悲。 晨光漫过《诗经》的蒹葭,露水便凝成荷马史诗里的琥珀。张岱的雪夜与梭罗的瓦尔登湖,同样盛得下整个宇宙的岑寂。书卷里的春秋不是线装册页的编年,而是普鲁斯特玛德琳蛋糕的滋味,刹那间复活所有沉睡的晨昏。我们何曾真正读过书?不过是借他人酿的酒,浇自己心中块垒。 砚池渐涸时,忽见卡夫卡的甲虫正在庄周蝶翼下爬行。文字砌成的巴别塔终究要坍塌,可那些散落的砖石里,永远闪烁着人类仰望星空时的眼睛。合上书卷,檐角铁马正叮咚作响,恍如加西莫多敲响的钟声——美与丑在此刻和解,善与恶在永恒中相拥。 茶已凉了三遍,窗棂外的梧桐又添新叶。那些在书脊上栖息的灵魂,有的已跋涉过我的眉间山川,有的还在字里行间等待着破晓。慢慢的看吧,或许会是久别重逢,抑或会是一见如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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