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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解冻的第一声脆响,总在惊蛰后的某个子夜,岸边老柳的枯枝被暖流一激,竟渗出鹅黄汁液——这中原大地沉睡的经脉,原是等着一场盛大的返青仪式。中国哲学开山之作《道德经》中“上善若水”的东方智慧也在者一年一度的反青终一直传续至今。 江南的雨最懂欲说还休的矜持。三更时分,梅子黄时的水汽漫过姑苏城头,将寒山寺的飞檐染成黛色。这雨总让我想起北平胡同里挑担卖水的汉子,扁担两端的水桶摇摇晃晃,却从未溅出半滴。姑苏城外寒山寺里,乌篷船头的老艄公掀开蓑衣,任雨丝在青石板上勾画《兰亭序》的笔意。他说:“春雨写字比人讲究,横是瓦当纹,竖是竹节骨,连飞白处都藏着蚕眠的呼吸。”忽有早莺掠过水面,衔走半阕湿润的南曲,几尾青鱼忽然跃出水面,在雨帘里翻出银弧,倒像是替这番道理加了注脚。 都江堰的鱼嘴含着半片桃夭。岷江雪水裹挟冰晶奔涌而下,却在离堆前蓦然收势,将莽撞春汛化作绕指柔肠。那年浊浪排空,龙王爷的胡须扫过青纱帐,人们跪在堤岸烧香磕头。谁知大水冲到三岔口,忽然分作九股清溪,各自寻着低洼处蜿蜒而去。守堰人解开道袍系带,任江风灌满衣袖:“李冰父子当年凿山,凿的哪里是石头?分明是把蜀人的急脾气,磨成了水磨年糕般的韧劲。”话音未落,几粒樱桃跌入内江,激起的水纹竟似《水经注》里的朱批,水比人懂弯折,直着脖子硬闯的,从来不是真龙。 敦煌的月牙泉在风沙中睁开惺忪睡眼。祁连山的雪水穿过三十六窟壁画,把飞天飘举的帛带浸得愈发轻盈。驼铃摇醒沙丘下的汉简,墨迹遇水重生,字字都在讲述丝路商队与春汛赛跑的故事。牧驼人捧起铜壶接住第一滴融雪:“这水在佛指骨里酿了千年,该去洛阳浇醒武曌的牡丹。”月光在泉眼里凝成玉盘,泉底青石上隐约现出《金刚经》的梵文,老和尚合掌道:“水滴石穿非蛮力,是千年万载的慈悲心。” 钱塘潮信总在春分后多三分气性。临安城的旧梦被浪头拍碎又重组,南宋官窑的冰裂纹在潮声中愈发清晰。老银匠将鎏金海船掷向怒涛,刹那间千帆浮出水面,桅杆上悬着的不是风灯,而是苏东坡在赤壁拾得的江月。岸上少年却指着潮头笑:“分明是西子浣纱时遗落的银链子,被东海龙王盘成了白玉环。”艄公的号子混着水声,把两岸峭壁震得簌簌落土。白须的老船夫,将半截枣木烟杆插在船头当舵使,这何尝不是水能送你上青天,也能渡你回人间的现实写照。 长白天池的雾凇在某个清晨集体投水。冰面裂开的刹那,女真萨满的鹿皮鼓从水底浮起,鼓面沾着新绿的松针。采参人将山参籽撒向涟漪,水面立刻现出高句丽人春祭的幻影——三足陶鬲里的黍米粥,正咕嘟咕嘟冒着渤海湾的咸汽。秋神冬将至,萨满的鹿角帽缀满冰珠,神鼓声里,满池春水在严冬提前苏醒,蒸腾的热气化作白鹤,驮着雪花飞往江南。 暮春夜航扬州,船娘的木桨搅碎二十四桥的星斗。她说瘦西湖的水是曹雪芹研墨时兑了绛珠仙草泪:“所以这水画得出大观园的芍药,托得起史可法的碧血,连隋炀帝龙舟的残骸,泡久了也能长出藕节似的玉雕。”忽有流萤坠入橹声,恍若杜牧遗落的诗眼,在春水里闪着微茫的永恒。 昆仑冰川的叹息终于惊动了京城胡同。卖水人扁担两头悬着的,不再是木桶,而是整座燕山融雪的重量。青砖缝里钻出的二月兰,硬是把护城河的水纹拓成了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底稿。老茶客呷着香片喃喃:“上善若水?不如说水是华夏的胎记——五千年来改朝换代,唯独这枚水印,越浸渍越鲜亮。” 春水漫过青铜纵目人的眼眶时,甲骨文里的“永”字突然游动起来,它掠过石鼓文的波磔,绕过瘦金体的钩挑,最终盘踞在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上,化作一道永远年轻的水脉。夜航渤海时,月光把海浪绣成银鳞。水手说这是老龙王的铠甲在闪光,我却看见亘古的智慧在荡漾。水之魂魄,原是无形的上善,以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就像扬州瘦西湖的画舫里的船娘摇橹时总爱唱:“水做骨来云做裳,九曲柔肠渡沧桑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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