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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至午时,日头正悬中天,毫无偏斜。当激光放线仪的绿光“啪”的一声刺破浮尘,钉在水泥地上,指尖触到那光点下的地面,滚烫滚烫。抬头望,天心处一轮骄阳,正以它亘古不变的威严俯视着人间——古人所谓“日北至”,便是这般光景了。 灼热的风裹挟着工地的气息:新剖木料的清香,水泥初凝的湿涩,钢铁被晒透后蒸腾出的微腥。我的目光凝注于此,思绪却溯着这束光矢逆流而上,一路撞回那测影定时的遥远源头。 遥想古时,当此夏至正午,必有一群执着的身影肃立于天地之间。八尺之木表笔直竖立,土圭平整如砥。日光无情倾泻,木表的影子在土圭上收缩,缩短,最后缩成一道紧贴圭面的细线,几乎消隐不见。这时刻主事者屏息凝神,在土圭之上郑重刻下一道细痕——这便是夏至的印记,是时间在空间上被擒获的刹那。这近乎消隐的短影,竟成了古人丈量天地、划分四时的神圣尺度。周人设立“大司徒”之职,专司“以土圭之法正日景(影)以求地中”,并据此“以土地相宅,建邦国都鄙”。这简朴的土圭木表,承载着先民认识天地秩序的初始渴望,在广漠的时空里为自身的存在刻下坐标。 土圭之后,日晷在石盘上划出光阴的轨迹;日晷之后,精巧的机械仪器在齿轮咬合间计算着分秒。及至今日,这冰冷的铁匣,竟能射出凝练如实质的光矢,直刺大地。古人测影,敬天授时,辨四时以利稼穑;我们放线,定基立础,借天光以筑广厦。工具嬗变,气象万千,然而那深植于心的目的,却如日月经天,从未更改——无非是在这浩渺时空之中,为人之栖居寻一个坚实位置,求一个方正不移的根基。 夏至之光,依旧无私地倾泻着。千年前它怎样炙烤着土圭旁古人的脊背,今日便怎样灼烫着我们裸露的后颈。古人仰仗日影,在泥土中刻下光阴的刻度,怀着对天时的敬畏,在季节的流转中安顿身心;今人驾驭光矢,在水泥上射出未来的经纬,带着对精确的执着,在空间的规划里建立家园。这束激光,正是我们对“正午无影”这一自然伟力的另一种虔诚呼应,是我们向那亘古不变的日轮交出的崭新答卷——纵使器物更迭,万象更新,那份渴望在朗朗乾坤下找准位置、建立家园的赤诚之心,未有过迁移。 千年岁月流转,工具更迭如叶生叶落。它们共同诉说着一种不屈的生存意志:纵然沧海桑田,人总要在天地间刻下自己的印记,如同飞鸟掠过天空,总要留下些微痕迹。我们建造的广厦万间,终将老去,新的地基又将覆盖其上。然而,当未来某个夏至的正午,阳光再次垂直射落,新世代的匠人用更精微的仪器校准方位时——他们射出的那束新光,必将在冥冥中穿透时间的尘埃,与我们今日的绿光,与古人土圭上的刻痕,在永恒垂直的日轮之下,悄然重合于大地深处某个不可见的点。那便是人类向太阳递交的,一份关于存在与创造的、永不褪色的答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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