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之书
来源:电建市政公司 作者:尹野猛 时间:2025-06-17 字体:[ ] 分享:

父亲是沉默的。这沉默并非空无,而是一本未曾打开的厚书,字字句句写在时光深处。我幼时只识得封面的坚硬,后来方知,那坚硬中包裹着多少未曾言说的柔软。

童年记忆里,父亲总在傍晚的霞光里归家,自行车铃铛摇出叮当声响,是归巢倦鸟的讯号。他放下那只褪了色的帆布包,带着一身风尘。母亲便端上饭菜,于是我们围坐在方桌旁吃饭。他极少说话,只埋头专注地咀嚼,偶尔抬眼扫视我。那时我尚不懂得,那目光里流淌着怎样的无声审视,仿佛无声的园丁在察看幼苗的长势。

少年的心,总渴望挣脱沉默的樊笼。高中时,我沉迷于“无用”的小说和诗歌,成绩一路下滑。班主任忍无可忍,终于将父亲请到了学校。办公室里,老师痛斥我的“不务正业”,我垂着头,感觉父亲的目光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侧脸。回家的路格外漫长,父亲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走在前面,我垂头跟在后面。一路无话,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单调的声响。直到进了家门,他忽然停住脚步,并未回头,声音低沉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:“书,读好了才有出路。路走歪了,再回头就难了。”那话语里的重量,沉甸甸地压下来,不是责备,而是巨石般的忧虑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当晚在灯下翻看我那些“无用”的书直到深夜,书页上留下他粗糙手指摩挲过的痕迹。

高考那几天,酷热难当。我走进考场,回望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,父亲的身影并不显眼。可当我考完最后一门,走出校门,一眼便看见他站在烈日下最不起眼的角落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铁皮水壶。汗水浸透了他的灰布衬衫,在背上洇开大片深色的地图。他看见我,没有问考得如何,只是默默拧开水壶递过来,里面是早已温凉的绿豆汤,带着一丝微弱的清甜。那沉默的守候,是烈日下唯一清凉的绿荫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家那天,父亲脸上并无太多喜色。他翻来覆去地看那薄薄的几张纸,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。出发前的夜晚,他在灯下默默地为我收拾行李,一件件叠放整齐,动作迟缓而凝重。

离家后的日子,电话成了唯一的桥梁。每次通话,话筒那头总是母亲絮絮的叮咛占据了大部分时间,父亲的声音总是寥寥几句,短暂得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——“钱够吗?”“注意身体。”“嗯,都好。”便再无下文。那简短的音节,像沉入深海的锚,维系着我们之间沉默的航船。

真正读懂父亲这本沉默的书,是在去年冬天。母亲打来电话,说父亲整理杂物时扭了腰,我匆匆赶回。推开家门,看见他坐在院中的旧椅上,身形依然挺拔,只是动作间带着些微的僵硬。他正对着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出神,听见动静转过头来,眼神依旧清亮。看见是我,他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作一句:“回来了?天冷,进屋吧。”那语调里的温和,是记忆里少有的。

陪他在家的日子,他依旧言语不多。一次午后,我整理旧物,在落满灰尘的角落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旧木箱。拂去厚尘打开,里面竟是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。翻开泛黄发脆的纸页,里面整整齐齐贴着我从小到大所有重要的痕迹:小学稚嫩的三好学生奖状、初中比赛的获奖证书剪报、高中成绩单、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。每一张纸页下,都有一行他用工整却略显笨拙的字写下的简短日期和批注,笔记本的最后几页,贴着几张我寄回家的、在异乡拍的照片。

我捧着这本沉甸甸的“父之书”,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时间温度的纸页,如同拂过他沉默岁月里嶙峋的骨骼。那些无声的收藏,那些笨拙的笔迹,像无声的惊雷滚过心田。原来他沉默的山峦之下,竟埋藏着这样汹涌炽热的岩浆。

父亲节又至,街头巷尾弥漫着温馨的广告语。我拿出手机,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。编辑框里,光标闪烁,我打下四个字——“爸,节日快乐。”这一次,我的手指没有迟疑,坚定地按下了发送键。这声祝福,如同穿过漫长隧道的风,终于抵达了那座沉默的山。它不再是无处投递的断链,不再是深埋的叹息。它是有回响的呼唤,是两座山之间,终于被理解的、温柔共振的波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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