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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夏夜,十八岁的我拖着行李箱挤进广州地铁三号线,湿热空气里裹着肠粉酱油香。那是我第一次在《人间草木》里遇见汪曾祺的南方雨季,未曾想此后六年,岭南的虾饺云吞竟与汪老的文字在味蕾上悄然合流。 夏夜珠江畔的骑楼底下,阿婆们摇着葵扇闲话家常,砂锅里正咕嘟着霸王花猪骨汤,原来人间至味,总是与故人故事同煮同熬。初读《人间草木》时,我总爱蜷在西关老屋的天台上就着艇仔粥翻书,咸水角滴落的油渍在泛黄纸页晕开,倒像是替汪先生补全了昆明茶馆里未尽的油墨。 岭南人家的厨房总备着几枚粗陶炖盅,春分时煨五指毛桃祛湿,小暑炖冬瓜薏米消暑,霜降后便换作黄芪当归。我曾见邻家阿嬷将隔水炖的椰子鸡汤端给独居教授,清亮的汤汁里沉着两粒红枣,说是“秋分要补中焦”。这哪是简单的食补,分明是岭南街巷里无声流淌的温情脉脉。常居北国后,我在暖气房里摆弄着代购来的广式炖盅,方知陈皮要先用冷水醒皮,玉竹得泡到透出蜜色才算活过来。某日炖西洋菜陈肾汤,水汽在玻璃窗上洇出珠江的轮廓,恍惚听见楼下传来“靓汤——”的悠长吆喝。 有时候会逼迫着同窗早上六点起来看我炖汤,帮我纠正食材放置的先后,我对着手机视频里的小景举起菜刀:“这津冬菜真要切得比虾粒还细?”屏幕那头传来她惯有的爽朗笑声:“你个傻女!汪老写高邮酱瓜丁要‘旗鼓相当’,旗鼓相当识唔识?”刀尖下的津冬菜簌簌落成青玉碎,会让人想起几年前在民宿,阿雯教我剁鲮鱼滑的深夜——那时我们总用外卖盒装剁好的鱼茸,倒扣在砧板上像朵白牡丹。 岭南的往事总在油锅里复生开花。上周试着复刻学校里渔记的虾饺,河虾在北方暖气里蔫了身段,急得在同学群发语音求助,“用冰盐水激三分钟,活不过来我请你吃沙县拌面!”果然,蜷缩的虾尾在冰浴中重新舒展,蒸笼掀开的刹那,虾肉的鲜甜裹着竹香扑面而来。褶皱均匀的虾饺像岭南四月的木棉花苞,在瓷盘里次第绽放,咬开柔韧的澄面皮,虾仁在舌尖弹跳的触感,恍惚让我回到渔记那台吱呀作响的旧蒸柜。“你这虾饺褶子比渔记少了好多针。”手机突然震动,广东室友发来条语音,背景里传来沙沙的纸页声,“不过冰盐水用得妙,我爸说这是老广码头的醒虾法子。” 北方的干燥总与岭南的湿润较劲。前日收到同窗从云浮寄来的陈皮,附信写着:“你落在宿舍的《食事》第78页有油渍,我猜是鲜虾云吞汤溅的。”当即取陈皮下锅煲冬瓜盅,视频接通时她正在港珠澳大桥上:“快看!你当年说要在桥中间煮艇仔粥的痴话,我替你说给海关小哥听了!”砂锅里浮油聚成珠江形状的瞬间,她突然轻呼:“哎你记不记得大二冬至,我们在违禁电器里藏炖盅被宿管逮到?”等到我将冬瓜盅端上桌时,她发来张照片:珠海海关前的自拍里,她抱着袋速冻鱼腐朝镜头比耶,身后的货柜车正吞吐着岭南的潮湿。真好,最妙的对话总在食材置换间发生,我望着冰箱里并肩的云浮鱼腐与北方冻豆腐,包装袋上的冷凝水珠在温暖中牵起手来,像那年冬至我们被罚站时,悄悄在背后交握的冰冷手指。 在海河冰融化了的清晨再次收到了顺丰的冷链箱,揭开竟是芳村阿婆茶楼的点心“网油糯米卷”。附页歪斜的钢笔字:“听阿雯说你还在找当年味道,阿婆今早拄拐杖现教的。”糯米在蒸笼里胀破网油时,我对着满地晨光突然鼻酸。 汪曾祺在《人间草木》里写:“四方食事,不过一碗人间烟火。”岭南人家的餐桌上,肠粉与虾饺并陈,艇仔粥与云吞面相拥,那些在骑楼下共食的晨昏,在茶楼里流转的杯盏,在糖水铺交换的悲欢,都在砂锅慢炖中化作永恒的温热。前夜翻《蒲桥集》,见汪老写昆明雨季的杨梅“黑红黑红的,像京剧里美人的腮红”,想起前年在岭南错过的荔枝季。遂取冰箱里冻存的糯米糍,与台北友人寄来的文山包种同煮,茶烟袅袅中,竟在异乡灶台复现了珠江的潮汐。原来最好的滋味,从来不在珍馐美馔,而在阿嬷掀开炖盅时蒸腾的雾气里,那声带着笑意的“趁热食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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