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空白到轰鸣
来源:贵州工程公司 作者:杨采妮 时间:2025-06-20 字体:[ ] 分享:

父亲于我,曾长久地是一个空悬的称谓,一个模糊的轮廓。童年岁月里,他更像家中相框里一张泛黄的旧照,被墙壁的阴影半掩着,无声无息。爷爷偶尔提及,那名字也仿佛来自遥远的故事,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缺席”的墙。他没有温度,没有声音,没有切实可触的存在感。我的世界里,似乎从未真正需要过“父亲”这个角色。

高中生活开启,他忽然以一种略带局促的姿态闯了进来。他开始过问我的学业,言语不多,但那份迟来的关注,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我心里漾开一圈陌生的涟漪。然而,那涟漪之下,依旧是深深的疑问:他究竟是谁?他在哪里?做些什么?

在一个寻常的清晨,那条熟悉的上学路上,一个小混混的身影堵住了我,冰冷的刀锋抵在腰间。书包里的手机瞬间被夺走,连同我短暂的勇气。恐惧攫住喉咙,连呼喊都失声。直到狼狈地逃进学校校门,惊魂稍定,才借了同学的电话向家里报平安。那时,我脑中掠过的求助对象是母亲,是哥哥,但从未是他。那个名字,在我生命的紧急关头,依然是一片空白。

父亲听说这件事后,沉默了很久。不久,他便申请调回了分公司。 从此,清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,多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。他不再开车,而是特意调整了时间,在上班前和下班后,陪我一起用脚步丈量那段曾让我心悸的上学路。 我们并肩走着,有时沉默,有时他会问几句无关紧要的话。他的小包挎在肩上,步伐带着一种我不熟悉的沉稳。就在这日复一日的、无声的步行中,一些坚硬的东西悄然融化。风拂过行道树,阳光拉长我们的影子,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踏实感,随着他走在我外侧的身影,慢慢沉淀下来。原来,这就是有爸爸的感觉? 但我依旧不知道,那个每天沉默陪我走路的人,在别处,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。

命运的丝线,在数年后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缠绕收紧。 我竟也踏入了父亲所在的公司,更有缘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被分派到了同一个项目上。

就在那片喧嚣的工地上,机器的轰鸣第一次为我勾勒出父亲真实的轮廓。 我看见他头戴红色的安全帽,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穿梭。他的声音不再是家里那种温和的低沉,而是变得洪亮、锐利,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。他拦住一个没系紧安全带的工人,手指几乎戳到对方胸口:“命是你自己的!这玩意儿是摆设吗?!” 他仰头死死盯住几十米高的脚手架,眉头拧成疙瘩,指着某个微小的焊点对身边的人吼着什么。尘土飞扬中,他像一尊移动的、紧绷的哨塔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可能吞噬生命的缝隙。

“那是杨总,咱们项目的安全总监,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!”旁边一位老工友低声告诉我,语气里带着敬畏。安全总监, 这几个字重重砸进我心里。原来,他以前消失后奔赴的,是这样一方战场;原来,他肩上扛着的,是数百上千条人命的安全重担;原来,他守护的,是这片钢铁丛林里冰冷而绝对不容有失的秩序。

站在嘈杂的工地上,望着远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、正为别人的安全拼尽全力的身影,一个迟到了太久的顿悟,裹挟着工地的热浪,猛地击中了我。 我忽然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清晨,他沉默地走在我身边,用身体隔开我与车流的方向,那沉稳的步伐,那挎着小包的侧影……原来,那笨拙而执拗的每日步行,是他调回分公司后,一个安全总监在职责之外,为自己女儿开辟的专属的“安全通道”。是他用最原始的方式,笨拙地弥补着那个冰冷清晨他未能抵达的缺憾,是在守护了无数陌生人之后,终于回头,用脚步一点一点,丈量回我的世界。

时光流转,如今我也戴上了那顶安全帽,行走在父亲曾守护过的这片土地。 原来,他倾尽全力守护的,是工地上那些冰冷钢铁构筑的秩序与规程,是千百人头顶那片不容有失的安全天空;而他自己,却是我生命版图中曾长久静默、一片“空白”的区域。 这空白并非虚无,只是未被理解的存在。直到那工地的“轰鸣”、机器的嘶吼与他守护的呐喊,如同惊雷般猝然炸响在我认知的寂静荒原上,才终于驱散了迷雾,显露出他沉默背影下深埋的轮廓。

原来世间最深沉的安全感,并非与生俱来。它如同工地上缓慢升起的钢筋骨架,由无数迟来的笨拙守护、无声的竭力补偿,一锤一锤,铆接而成。父亲那些沉默送行路上细微的声响,与他工地上那震耳欲聋的呼喊,共同构成了那迟到却无比坚实的铆钉。 正是这“空白”与“轰鸣”交织的张力,终于将童年摇摇晃晃的缺失与成年后震彻心扉的理解,牢牢焊接成了“父亲”沉默的轮廓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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