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人的故乡，大抵都立着这样一棵树。它不必名贵，也未必挺拔，却在记忆的根壤里生生不息，撑开一片岁月的荫凉。而我的那棵树，是老屋庭院里的拐枣树。

我不知它是何年何月植下。自记事起，它便站在那里，高大得近乎张扬，团团如盖的树冠，竟揽了小半个庭院在怀中。深赭色的树皮皴裂如沟壑，像是岁月凝住的纹路。那时我们顽劣，总爱用指甲去抠那翘起的树皮，偶尔惊走一队匆忙的蚂蚁，或是扰了金蝉的午憩，蹲在树下，把漫长的、无所事事的下午，都消磨在这细碎的乐趣里。

这树予我最深的盼头在深秋。它的果实生来奇特，一串串褐赭色的果梗七扭八拐、硬挺挺的，像书法名家醉后挥就的枯笔狂草。这般模样，实在算不得好看，可它的滋味，却藏着另一番乾坤。

待秋风渐紧，霜色染了枝头，奶奶便挑一个晴好的日子，擎一根长竹篙，仰着头在枝叶间敲打探寻，嘴里还一边念叨着：“拐枣要经了霜打，才甜得透嘞！”我提着小篮子屏着气站在树下。只听“哗啦”一声，零零散散的拐枣便伴着半黄的叶片簌簌落下，像一场细碎的雨。我蹲在落叶间捡拾起那些奇形怪状的果实，顾不得擦拭便往嘴里塞。初嚼时带着微涩，片刻后，醇厚的蜜甜便从舌根漫开，丝丝缕缕淌进心里。

这棵树，是我童年时的乐园。邻居家的孩子像猴子一样，三两下便上了屋顶再蹿上树去，隐在浓绿里。我恐高不敢爬，只爱在树下看阳光从叶缝漏下圆圆的光斑，风一吹，光斑便跳荡起来，像撒了一地碎金。奶奶总是搬来小板凳，坐在树下为我们做入冬的棉衣，针尖在午后的光里一闪，把她絮絮的、关于她和爷爷那辈的故事，也一并缝进了时光里。

后来我离了家去外地读书，老屋也真的“老了”。再回去时，我们已搬了新居。庭院久未清扫，落满枯黄的拐枣叶，踩上去软软的，像一声声轻浅的叹息。拐枣树依旧立着，比往日更沉默，也更苍劲。我仰头望它，忽然觉得，它像一位留守的老人，固执地站在时间的渡口，守着一个关于团圆的、空荡荡的诺言。耳边忽地飘来奶奶的那声絮叨，那声音隔着岁月的尘埃，却依旧清晰得像在昨日：“娃儿，在外头好好念书，吃饱穿暖，不要总记挂家里，家里一切都好！”我俯身从厚叶里拾起几枚新落的拐枣，模样依旧丑拙地扭曲着。拂去尘土放入口中，还是熟悉的涩与甜，只是这一次，甜味过后，竟漫上了说不清的复杂况味。

这些年，我走过些许地方，见过许多树。有的挺拔如华盖，有的名贵似珠玉，它们都好，我也真心欣赏。可每见着它们，便会想起老屋的那棵拐枣树，想起树下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、戴着老花镜缝棉衣的身影。

月是故乡明，树呢？想来，也该是故乡的更亲切。它的根，深扎在故土里，种植在家族的血脉中；它伸展的枝桠，是散落天涯的游子；而那貌不惊人的果实，便是生活的滋味——初尝微涩，终会沉淀出厚实的、值得回味的甜。

昨夜梦里，我又踏回了老屋的庭院。拐枣树的枝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，像极了童年时奶奶在树下低低的絮语。她依旧坐在小板凳上，手里捏着针线，抬头朝我笑，眼角的皱纹像拐枣树的纹路：“娃儿，快过来，拐枣刚打下来，甜得很嘞。”

惊醒时，窗外的月光正斜斜淌进来。原来故乡从不是地图上的坐标，而是一根无形的线，一头系着我漂泊的脚步，一头拴在老屋的庭院，拴在那棵沉默的拐枣树上。无论我走多远、走多久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，在时光的褶皱里静静地等着我，像奶奶当年守在树下，等我归家那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