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“两弹”祖父
来源:电建新能源公司 作者:何曲明 时间:2025-10-16 字体:[ ] 分享:

今天,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1周年,9月我随公司主题党日活动走进绵阳梓潼“两弹城”。当保密工作室的复原间映入我眼中时,关于祖父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,与眼前的办公室重合了起来。

家里有一个小小的旧樟木箱,平时总用一把小锁锁着。直到祖父晚年,他才和我说起过去的故事,我也终于看到了箱子里的宝贝。里边装着一叠泛黄的纸页——不是家书,不是照片,是祖父生前反复摩挲的《科技情报分类手册》,封皮上印着模糊的“二机部十三局”字样,纸页的边角被岁月磨得发毛。祖父断断续续的讲述着,那些藏在“保密”二字背后的岁月:他不是站在核试验场的科学家,不是操控仪器的工程师,只是无数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“搭桥铺路”的科技情报兵中的一员,用一页页资料、一行行标注,在看不见的战场上,参与了那段惊天动地的历史。

记忆里,祖父说1959年的夏天,他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,手里攥着一张盖着红章的分配通知书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分配至第二机械工业部十三局(北京市),任科技情报资料员”。那时候的“二机部”,对外只是个模糊的“重工业部门”,连祖父的父母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,只知道儿子要去“搞国家需要的事”,不能问,也不能说。

或许是命运的巧合,祖父在北外主攻的英俄双语专业,恰好成了他情报工作的“敲门砖”。初到十三局的那天,祖父记得很清楚:办公室在一栋灰砖楼里,窗户装着磨砂玻璃,门口有岗哨,进去要过三道登记。他的工位在二楼最里间,一张木桌,一个铁皮档案柜,柜门上挂着“保密等级:绝密”的铜锁。组长递给他一本《保密守则》,第一条就是“不该问的不问,不该说的不说”,末了还特意看了看他的简历:“你是北外毕业的,正好——咱们手里的外文资料堆成山,就需要你这样能啃硬骨头的人,每一个词、每一组数据都不能错,这可是给科研人员‘指方向’的命根子。”

那时,办公室里还能见到苏联专家的身影,他们带来了成套的俄文核技术资料,偶尔会给中国同事讲解反应堆设计的基础理论。祖父因为俄语流利,常被派去协助整理专家的会议纪要,或是翻译他们带来的技术手册。“那时候觉得有专家帮衬,心里踏实些,”祖父回忆时总说,“可没踏实多久,天就变了。”

1960年夏天,苏联突然撤离全部在华专家,中断了所有核技术援助,这对刚起步的中国核事业来说,无疑是晴天霹雳。祖父记得很清楚,那天他去资料室取文件,发现苏联专家的工位空了,桌上只留下几本没带走的俄文笔记,页边的批注还没写完。组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,语气沉重却坚定:“专家走了,资料断了,但咱们的原子弹不能停!以后国外的技术封锁会更严,咱们手里的外文资料,就是唯一的‘路’,必须啃下来!”

从那天起,祖父的工作强度翻了倍。之前有苏联专家把关,俄文资料的翻译和核对还能借力;如今没了依靠,不仅要独自啃完堆积如山的英俄文献,还要从零散的西方期刊里“抠”信息。有一次,他整理一份苏联专家留下的残缺反应堆资料,发现关键的核心参数被撕去了半页,只能抱着词典,对照其他俄文文献里的相似设计,一点点反推数据,连续熬了三个通宵,才终于补全参数表。

“那时候哪敢偷懒?”祖父总说,“知道国家等着用,每一份资料都不能马虎。有时候译到眼睛发酸,就用冷水洗把脸,专家撤走了,咱们更得争口气,不能让外国人看笑话。”也是在那段日子里,他的《俄汉科技词典》被翻得封皮脱落,里面夹满了手写的术语注释,有些词旁边还画着简易示意图——那是他怕自己记混,特意写给自己的“备忘录”。

1964年春天,祖父接到调令:去青海。没有说具体地点,只说“去支援一线”。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,再转乘卡车,车窗外的景色从农田变成戈壁,最后停在一片被群山环绕的营地前——这里就是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“221厂”,对外称“青海矿区”。

青海的条件比北京苦太多。祖父住的是干打垒的土坯房,墙缝里塞着干草,冬天没有暖气,夜里要裹着两床棉被,早上醒来,脸盆里的水会结一层薄冰。食堂里顿顿是青稞面馒头和咸菜,偶尔能喝上一碗白菜汤,就算是“改善伙食”。但没人抱怨,大家心里都揣着一个盼头:等着那声“响”。

在青海,祖父的工作更忙了,语言优势也愈发凸显。他不再只是整理资料,还要根据科研团队的需求“定向”搜集情报——比如研发组需要了解国外核试验的监测数据,他就要从海量的英文报告里筛选有用信息,提炼成简洁的《情报摘要》;比如材料组遇到了铀部件加工的难题,他就要找出俄文文献里关于“核材料机械性能”的章节,标注出关键工艺参数。那些日子,他的铁皮柜里总锁着一摞摞标着“急件”的资料,有时候科研人员半夜来取,他就住在办公室隔壁的临时宿舍,随叫随到。

1964年10月16日,是祖父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日子。那天早上,营地的广播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放《东方红》,空气里似乎都透着紧张。祖父和同事们被集中到一间会议室,等着一个“重要消息”。下午三点整,广播里传来清晰的声音:“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!”

那一刻,会议室里静了两秒,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。有人把手里的笔记本扔到空中,有人抱着同事哭,祖父也红了眼——他想起那些在灯下核对俄文术语的夜晚,想起那些被翻烂的英文期刊,想起铁皮柜里那些标着“绝密”的翻译手稿,突然觉得,所有的苦都值了。那天晚上,食堂难得煮了一锅红烧肉,大家围着煤炉,就着馒头,你一言我一语地聊未来,没人提自己的名字,只说“咱们国家,终于有了腰杆子”。

1965年初,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余热还未散去,祖父又接到了新任务:南下四川,参与02基地(后来的“两弹城”)的建设。也是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,我的父亲在北京出生了——而此时的祖父,正在从青海奔赴四川的山路上,连儿子的第一声啼哭都没能听见。

等祖父在梓潼的临时营地安顿好,匆匆向上级请假赶回北京时,父亲已经出生两个多月了。推开家门,祖母抱着襁褓里的父亲迎上来,祖父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,指尖触到那柔软的小脸蛋时,他突然红了眼眶:孩子的眼睛微微睁开,小拳头攥得紧紧的,可他这个做父亲的,却错过了孩子最开始的60多个日夜。“那时候心里又酸又愧,”祖父晚年提起这事,声音还会放轻,“在青海、四川辗转的时候,总想着等忙完这阵就回家,可‘忙完’从来没有尽头——国家要建基地,外文情报不能断,家里的事,只能先往后放。”

那次回家,祖父只待了三天。临走前,他反复叮嘱祖母“照顾好自己和孩子”,又忍不住多抱了抱父亲,把孩子的小被子掖了又掖,才咬咬牙转身离开。也是从这时起,家里和祖父的联系,成了一件需要“漫长等待”的事——因为涉及保密,基地的具体地址绝对不能对外透露,祖父的收信地址只能写成“成都532信箱”,再由信箱对应的保密单位统一分拣、转递到梓潼的基地。

那时候的通讯本就落后,一封信从北京寄到成都要走一周,再从成都转送到深山里的基地,又要等上七八天,前后加起来至少半个多月。祖母常说,那时候最盼的就是邮局的绿色自行车:每次听见车铃声,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跑到门口,要是看见邮递员手里有写着“成都532信箱”的信封,就像拿到了宝贝,赶紧拆开念给襁褓里的父亲听。信里的内容永远简单得近乎“敷衍”:祖父会写“这边一切都好,很顺利”,会问“孩子有没有长胖,会不会认人了”,却绝口不提梓潼的气候、基地的情况,连“山多”“路远”这样的字眼都不会出现——《保密守则》刻在他心里,哪怕是对家人,也不能有半分逾矩。

在梓潼的日子里,祖父的工作比在青海时更繁琐:他要带着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搭建起基地的科技情报库,给每一份外文资料编上保密编号,按“反应堆技术”“核材料”“引爆系统”分类归档;还要根据研发团队的需求,从海量英俄文献里筛选关键信息,熬夜翻译成中文、整理成《情报简报》。有一次,基地要赶制一份“核装置结构优化方案”,急需国外类似装置的力学分析资料,祖父带着徒弟们连续加班两天两夜,从几百份英文文献里挑出12份核心资料,逐段翻译后还在每份资料上用红笔标注出关键参数,帮科研人员节省了大量时间。

直到1973年祖父才把祖母和我的父亲一同接到绵阳,一家团聚。这些年里,祖父错过了父亲成长的日日夜夜。后来,小时候的我总缠着父亲问“那爷爷以前去哪了”“为什么他不回家过年”,父亲会指着家里那本《科技情报分类手册》对我说:“你爷爷去给国家工作了,他懂外语,能帮上大忙。”而现在,我与同事也曾坚守在一线,错过家里的团圆夜、长辈的生日是常事。但每当看到我们的电站点亮万家灯火,大家都说“值了”——这一代又一代人平凡的坚守里,藏着中国人最动人的家国情怀。

直到此次,我随同公司前往梓潼的两弹城纪念馆,在展柜里看到了几本泛黄的英俄科技词典——和祖父当年翻烂的那本很像。讲解员说,当年有无数像祖父这样的外语人才,藏起对家人的牵挂,用精准的翻译、细致的整理,为两弹研发搭建起“信息桥梁”,他们的笔,和科学家的公式一样重要。

如今,两弹城的红砖墙早已爬满青苔,祖父的那本《科技情报分类手册》也成了家里的“传家宝”。每当我翻开那本手册,看到里面夹杂的英俄词汇笔记,仿佛还能看见祖父在煤油灯下逐句翻译的身影,听见那些在邮路上走了半个多月的家书里,藏着的、没说出口的牵挂。

祖父已经离开我许多年了,生前的时候他常说,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,只是用学来的外语,守好了自己的岗位。可我知道,正是无数个像祖父这样的“守岗人”,用对国家的忠诚、对家庭的亏欠,撑起了中国核事业的“通天塔”。他们的名字或许没被写进历史课本,但他们的岁月,早已刻进了祖国的山河里;他们藏在信箱里的思念,也成了那个年代最动人的“家国情怀”。

而今,这个旧樟木箱仍然立在我们家的客厅,它就像一座小小的 “精神灯塔”,我坚信这份“为国担当”的赤诚会一代代的传承下去,永远温热如初。

祖父何世本先生于1984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核工业部颁发的荣誉证书和勋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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