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拾行李的早晨，项目部的宿舍静悄悄的，只有叠衣服的窸窣声在空气里飘荡。女儿在一旁默默坐着，睡眼惺忪，眼睛不时望向窗外，眼神中闪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。我默默整理着，将女儿带来的小衣、小袜，一件件叠好装入箱中，仿佛小心翼翼包裹起一个季节的柔软。临行前，她执意把暑假作业的每一页都指给我看过，那稚嫩工整的字迹，像一条条细密的小路，铺展着我们一起走过的光阴。她边翻动边说着话，声音轻飘飘的，又带着些认真，像是用笔画在纸上的印记，一丝一缕都填满了那些陪伴的时光。

出门时，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，薄雾轻纱似的笼罩着整个山城，街道上行人稀少，城市正懒懒地醒来。女儿轻轻牵住我的手，小手温温的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依恋。我们沿路而行，沉默地穿过几条街巷，路旁偶尔经过的轻轨，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声，仿佛时间在轨道上不紧不慢地敲着节拍。女儿偶尔侧过脸来望我一眼，我亦回望她，彼此皆不言语，似乎所有话语早已交付于那些共同度过的朝暮——她在我加班时静坐旁边读书的身影，那些我们共享的夜宵暖意，还有她依偎在我身旁时均匀轻柔的呼吸声。此时无言，竟也似最深的言语。

高铁站里人声喧嚷，喧嚣声仿佛化作了有形的潮水，一波波涌流不止。女儿自进站起，便紧攥着我的衣角，小手固执地攥着，仿佛一旦松手，便会被喧嚣的人潮卷走。等到检票口排队时，女儿忽然转过身来，紧紧搂住我的腰，小脸深深埋进我的衣服里，久久不肯松开。我轻轻拍着她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，低声在女儿耳边道：“说好不哭的，谁哭谁是小猪哦。”女儿听了，身子微颤，在我怀中用力点头，仿佛在努力把这句话刻进心里去。

当女儿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安检门后，我踮起脚尖、伸长脖子朝里张望，在人群的缝隙中努力捕捉着她小小的背影。她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，再走几步又回头，一步三回头，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，像风筝的线轴，艰难地牵在我心上。在家人的陪伴下，才不情愿地迈步走向站台深处。我屏息凝视着那小小的身影，心仿佛悬于半空，随着她的每一次回望而轻轻颤抖着。那蹒跚的背影，渐渐在纷乱的人流里模糊成一点，终于被完全吞没。

我怅然若失地踱到站台外侧，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，望着女儿所乘的那列高铁。不多时，列车徐徐启动，由慢而快，车窗外景物飞速掠过。然而，我竟突然看见了女儿！她正站在车窗旁，小小的脸蛋紧紧贴在玻璃上，努力朝我这边张望。我连忙用力挥手，女儿也伸出小手挥动着，她的小嘴一开一合，分明在说着什么，可隔着玻璃却什么也听不见。忽然间，我清晰看见女儿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，如雨珠般洒落。她急忙用手去擦，可刚擦掉，新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出——刚才还信誓旦旦不哭的孩子，转眼便泪落如雨。

列车加速前行，女儿的身影倏忽间便随着列车远去了。站台上只剩下我一人独自站立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于此。我缓缓走出车站，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。雨丝斜斜地织进风里，凉意一点点渗入皮肤，我抬头仰望，雨点像细密的针脚，无声地缝补着天空，也缝补着我心中骤然裂开的空隙——那缺口刚刚还填满着她的小手和体温。

回家推开房门，女儿留下的气息却依然在空气中缓缓流动，桌上摆着她未画完的图画，沙发角落还蜷伏着她最爱的布偶熊。我踱到窗边，外面雨不知何时停了，城市也慢慢恢复了喧闹，车辆依旧在远处喧嚣，轻轨列车依旧在轨道上规律地来回穿梭。阳光穿过云层，照进屋子，明晃晃的亮光下，女儿未完成的图画静静躺在桌面，那些斑斓线条仿佛凝滞的时间，无声诉说着未完待续的童话。候鸟既已飞远，惟愿风霜温柔以待，我们虽隔山海，却共守着同一片心灵晴空。

当冬天来临，候鸟必将循着暖意归巢。那时节，我定会早早敞开门扉，迎接那携带着整个北方晴空的小小身影。重逢的根芽，已在思念的土壤中悄然萌发。